第三期
把 戲
把戲在包頭方言中是一個使用非常頻繁的詞語。它除了與《現(xiàn)代漢語詞典》中“把戲”的雜技、花招兩個義項意義重疊外,還有自己獨特的方言意思。說它獨特,是因為它既可單獨成詞以表義,又可以作為語素,在與名詞相搭配時,起到特殊的語法和語義作用。
首先,把戲可以形容離奇古怪的動作。如人們看見小孩子爬坐翻滾地淘氣,就會問:你耍甚把戲嘞?
二是用來指稱不確定的東西。如:不知道他手里頭拿的個甚把戲啦。
三是表示對雜亂物體的列舉。如“家里頭罐罐把戲地擺下一灘?!奔粗冈谖葑永飻[滿了罐子一類的東西。把戲在這里只是個構(gòu)詞語素,但卻極具語法作用,而且它的構(gòu)詞能力極強,可以跟眾多名詞搭配,從而產(chǎn)生新的詞語,并且來表達普通話“等等”、“之類”的意思。如凳子把戲、筷子把戲、韭菜把戲等。這種“名詞+把戲”的構(gòu)詞方式有時候也并不是很牢固,它中間還可以添個“呀”字,使用起來意思不僅不變,并且表示列舉的意義更為明顯。如:開了三年診所,家里頭盡是瓶瓶呀把戲的。又如:地里頭蔥呀把戲的種得滿滿兒的。
那么把戲為什么會具有上述、尤其是第三條例出的意義呢?這就必須從把戲的本義上來說明。
考查把戲的語源可以知道,其實普通話和方言中地把戲并不是一個本源詞,它是由“百戲”轉(zhuǎn)音而來的記音詞。
百戲為古代一切樂舞雜技的總稱,其名稱始見于《后漢書·安帝紀》:“乙酉,罷魚龍曼延百戲。”宋高承《事物紀原·博弈嬉戲部·百戲》也說:“《漢元帝纂要》曰:‘百戲起于秦漢曼衍之戲,后乃有高絙、吞刀、履火、尋橦等也。’”說明早在漢代,雜技已有百戲之稱了。
古代百戲包含的內(nèi)容非常之多,到宋朝時,各種雜技藝術(shù)尤為發(fā)達,孟元老《東京夢華錄》卷八曰:“自早呈拽百戲,如上竿、跳弄、跳索、相撲、板鼓小唱、斗雞、說渾話、雜扮、商謎、合笙、喬筋骨、喬相撲、浪子雜劇、叫果子、學像生、倬刀、裝鬼、砑鼓牌棒、道術(shù)之類,色色有之,至暮呈拽不盡。”如此羅列,可見當時百戲名目之多。
由于百字的入聲發(fā)音與把字讀音極為相似,所以在宋元時期,百戲在字面上就漸漸變成了把戲。例如,同是元曲,高文秀《襄陽會》第一折曰:“我又沒有,他又不濟。我打的筋斗,他調(diào)的百戲?!睙o名氏《隔江斗智》第二折詩云:“我做將軍慣對壘,又調(diào)百戲又調(diào)鬼?!倍鴹盍S《哨遍·套曲》則是:“更那碗清茶罷,聽俺幾會把戲也不村呵。”馬致遠《黃粱夢》第一折:“功名二字,如同那百尺高竿上調(diào)把戲一般,性命不保。”雖然表示的意思一樣,但文字已寫成兩種了。此外,石君寶《紫云庭》第三折:“欲將這把戲都參破?!币约啊对贰罚骸跋楹褪鹫齐s把戲?!钡?,都說明百戲在元代已經(jīng)大量地訛寫成把戲了。
所以到明清時代,說道雜技時,就大多以訛傳訛,沿用而稱之為把戲。如明劉若愚《酌中志·內(nèi)臣職掌紀略》:“所扮者備極世間騙局丑態(tài)……雜耍把戲等項?!鼻謇顫O《閑情偶寄》:“如做把戲者,暗藏一物于盆盎衣袖之中,做定而令人射覆?!?/SPAN>
因為雜技動作難度大而新奇,所以方言稱一些奇怪而少見的動作為耍把戲;又因為魔術(shù)或戲法總是蒙起來進行,人們一時難以知道其中的名堂,所以在方言中,就用把戲來指稱不確定的東西;同時,因為把戲的種類繁多,不能一一舉例,從而使把戲具有了高度的概括性,在方言中就產(chǎn)生了表示列舉的特殊意義。包頭方言(包括內(nèi)蒙部分地區(qū)方言)中把戲的這個意義是極具個性的,它幾乎可以成為區(qū)別普通話和方言的標志。在日常生活中,如果一個講普通話的人,在列舉事物時說出“名詞+把戲”,那么不管他的發(fā)音是多么的標準,單憑這一點,你就完全能夠判斷出他的方言背景來,筆者于此,可以說是屢試不爽。
公冶長
在文化落后的鄉(xiāng)村,講說民間故事,是對兒童啟蒙教育的重要手段。筆者就是在傳說故事的教誨中漸漸懂事的。
幼時曾聽過這樣一個故事,說古代有一個叫公冶長的人,能聽懂鳥語。一天,他碰見一個哭著找兒子的老媽媽。就好心地讓她到某地找,并說她兒子可能已經(jīng)死了。老人果真在那里發(fā)現(xiàn)了兒子的尸體,便告到了官府。官府認為人是公冶長殺的,不然他不會知道尸體的所在。公冶長辯稱自己懂鳥語,是聽鳥們說的。官府認為純粹是無稽之談,把他關了起來,并說如果他能證明,就釋放他。過了幾天,有只喜鵲飛來向公冶長鳴叫。公冶長告訴官府,說喜鵲叫的是:“公冶長,公冶長,南山死了一只羊,你吃它的肉,我吃它的腸?!迸扇巳タ矗皇菍?,于是就釋放了他。當時我對公冶長的神奇技能非常羨慕,但也認為不過是民間傳說而已,并未當真。
不料后來讀書,才知道公冶長是確有其人的,而且還是孔子的學生和女婿?!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吩唬骸肮遍L,齊人,字子長??鬃釉唬骸L可妻也。雖在縲紲之中,非其罪也?!云渥悠拗??!?/SPAN>
再后來,發(fā)現(xiàn)兒少時聽說的那個故事,竟然也是寫在書里的。南朝梁皇侃《論語義疏》曰:“冶長從衛(wèi)還魯,見老嫗當?shù)揽?,問何為哭,云兒出未歸。冶長曰:‘頃聞鳥相呼往某村食肉,得毋兒已死耶?’嫗往視,得兒尸,告村干部。官曰:‘冶長不殺人,何由知兒尸?’遂囚冶長。且曰:‘汝言能通鳥語,試果驗,裁放汝。’冶長在獄六十日,聞雀鳴而大笑。獄主問何笑,曰:‘鳥鳴嘖嘖唶唶’,白蓮水邊,有車翻黍粟,牡牛折角,收斂不盡,相呼往啄?!z主往視果然,乃白村干部而釋之。”公冶長復姓公冶,冶長是其簡稱,此猶司馬相如簡稱為馬相如、司馬遷簡稱為馬遷也。
不過關于公冶長能通鳥語的說法,并不見于正史,皇侃所說,不知何據(jù)??鬃臃Q公冶長“雖在縲紲之中,非其罪也”,看來公冶長確實曾蒙冤入獄。但冤系何冤,又如何出獄,均不見于史載。關于他的故事,是人們演繹的還是確有其事,更是不得而知了。明楊慎《升庵詩話》卷十曰:“世傳公冶長通鳥語,不見于書。惟沈佺期詩:‘不如黃雀語,能免冶長災?!讟诽臁而B雀贈答詩》序:‘余非冶長,不能通其意?!茖嵱衅涫??!币苍谝墒侵g。
古代或者真有聽懂鳥語的人,因為古籍中多有此類記載。如《博物志》載管輅解鳥語、《史記》稱秦仲知百鳥之音、《后漢書》言楊宣見群雀喧,而知前有覆車粟、《論衡》言楊翁偉聽鳥獸之音、《敦煌實錄》謂侯謹解鳥語,《隋書經(jīng)籍志》更有《鳥情雜占禽獸語》一卷,足見古人對禽獸語言是很有研究的。惜乎其技藝今已不傳,所以每當百鳥和唱,嬌音婉轉(zhuǎn)的時候,我們只能緬懷公冶長而慨嘆不已了。
相 公
相公本來是對宰相的尊稱。明顧炎武《日知錄》卷二十四曰:“前代拜相者,必封公,故稱之為相公?!薄跋唷笔枪巽?,“公”是爵位,合而稱之,則為相公。
稱丞相為相公,大概是漢代以后的事情。宋人吳曾《能改齋漫錄》卷二云:“丞相稱相公,自魏已然矣。王仲宣從軍詩曰:‘相公征關右,赫怒震天威?!ⅲ骸懿贋樨┫?,故曰相公?!x靈運擬陳琳詩曰:‘永懷戀故國,相公實勤王?!嘀^曹操也。”可見最初相公只是宰相的專稱,沒有別的意思。至如明徐渭《南詞敘錄》所說:“唐宋謂執(zhí)政曰相公。”說明唐宋時期規(guī)范意義上的所謂相公,指的也是宰相。
但宋元時期有一種崇尚浮夸的風氣,喜歡以毫不相干的官階稱呼一般人等,如稱醫(yī)生為郎中、大夫,稱剃頭匠為待詔,稱土匪為太保,稱財主為員外,其他如稱店都知、茶博士等,似乎不這樣就不足以表達對對方的尊重,流俗普遍如此,竟然演為定式,人人習以為常,見怪不怪。因此相公雖然貴為宰相之專稱,也難免被泛用。舉凡社會上層人物、知識分子,推而廣之,甚而所有男子,都可以相公相稱,漸漸的喪失了其特定的含義。
例如有妻子稱丈夫者。元無名氏《舉案齊眉》第四折:“梁鴻云:‘夫人請穿上者。’正旦云:‘相公,我不敢穿?!贝嗣瞎夥Q梁鴻為相公;有稱讀書人者。清王應奎《柳南隨筆》卷二:“古稱秀才曰措大,謂能措大事也,而天下之能措大事者惟相,故又呼秀才為相公。”此說雖極牽強,但也從另一側(cè)面說明當時也是稱讀書人為相公的;又有泛指官吏的。宋人著《道山清話》曰:“嶺南人見逐客,不問官高卑,皆呼為相公?!鼻宓詾锻ㄋ拙帯芬舱f:“今凡衣冠中人,皆僭稱相公,或亦綴以行次,曰大相公、二相公,甚無謂也?!辟苑Q者,非其實而冒稱之也。
似此雖離原義已甚遠,但仍屬尊敬之詞。及至清末民初,人們又稱少年男伶旦角為相公?!肚灏揞愨n·優(yōu)伶·像姑》條說:“都人稱雛伶為像姑,實即相公二字,或以其同于仕宦之稱謂,故以像姑二字別之,望文知義,亦頗近理,而實非本字本音也?!彼^“望文知義”,是說男伶舉手投足,絕類女性,“像姑”二字,刻畫神似。所以“相公”在當時也是男色的褻稱,舊京曾有“相公堂子”,就是男妓集中的地方。
雖然相公事涉典章制度,不為鄉(xiāng)人所知,但受傳統(tǒng)戲劇中普遍存在的相公稱謂的影響,包頭方言區(qū)的人們對相公還是或多或少有點認識的。包頭市郊區(qū)后營子鄉(xiāng)有村名二相公窯子,據(jù)《內(nèi)蒙古地名志·包頭卷》,說是早年有一個排行第二的讀書人在該地居住,故而得名。這一說法是否屬實暫且不論,但至少可以說明當?shù)厥前炎x書人稱作相公的。此外在打麻將的時候,多下牌或者少下牌,包頭方言皆稱之為相公。這種用法實在是非常特殊,揣摩其義,大概是說牌數(shù)不倫不類,最終不能成和,與“像姑”的不男不女相仿佛,所以才比類相稱的吧。是否如此,因為詞語的產(chǎn)生年代久遠,難以考證,只能錄而存疑,以待識者了。
安 頓
普通話和許多方言中都有“安頓”這個詞,但因為方言口語的靈活性更容易使詞義得到引申和發(fā)展,所以安頓在包頭方言中還具有與普通話不同的特殊含義。
安頓是個古白話詞,它在包頭方言中的一些義項完全是繼承而來的。如宋王千秋《解佩令·木犀》:“開時無奈,風斜雨細,壞得來零零碎碎。著意收拾,安頓在膽瓶兒里。”又如元無名氏《盆兒鬼》第二折:“你先將那血痕兒掃拂的干,再將他死魂兒安頓的妥,這便是你消災滅罪真功課?!逼淞x為放置。包頭方言有此義,如說:怕打的東西另安頓在個地方上。又如說: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往哪安頓嘞?等等。
因為安頓物體的目的就是為了使其“安頓”,所以安頓在包頭方言中語氣上多少還有“安置妥當”的意味,如說:這個事情真麻煩了,鬧整了一個來月這才安頓了。由于這一意義還處在進化形成期,所以多數(shù)情況下后面會加“好”、“住”等補充詞,以使其表達的意義更為明確。如說:娃娃哭得鬧不住,等我把他安頓好了再走。
在這一意義上繼續(xù)引申,安頓就產(chǎn)生了妥當?shù)囊馑?,不過在形式上變成了“安安頓頓”。如說:事情安安頓頓地該做的都做好了。其義等同于妥妥當當。
安頓在包頭方言中還有一個更為常用而特殊的引申義,就是叮嚀、囑咐,如說:我可安頓了你半天,你最后一句也沒記住。長言之,則謂之前安后頓,義同于反復叮嚀。這一意義在元代似乎就已有苗頭了。如元李行道《灰闌記》第一折:“我想來,人的黑眼珠子,見這白銀子沒有不要的。則除預先安頓下他,見人頭與他一個銀子,就都向著我了?!逼渲械陌差D,王學奇、王靜竹所著《宋金元明清曲辭通釋》解釋為收買,但聯(lián)系上下文語感,也未嘗不可解釋成事前的叮囑。
新修訂的《現(xiàn)代漢語詞典》并未收載安頓的這一義項,大概是因為安頓與叮囑或囑咐比起來有點落伍吧。其實安頓的這種說法并不生僻,在許多現(xiàn)代漢語文學作品里都可以找到用例。如康濯《水滴石穿》第三章:“又再三安頓張德升和張三陽,讓他回去一定動員他們村供銷社主任張永德非參加不可。”又如束為《好人田木瓜》:“我早就安頓你,要找個可靠的人,你偏偏找了個泥菩薩?!痹偃绾迫弧镀G陽天》第二十九章:“焦淑紅一楞。媽媽每年都要犯一次心口疼的病,鬧起來十分厲害。就安頓了馬翠清幾句,趕快跟爸爸回家了?!币粋€方言詞,如果已經(jīng)在全國很大的區(qū)域里普遍使用,那它就具備了普通話詞語的屬性,從這個意義上講,安頓的上述意思,也完全可以當做普通話詞義來對待。
畔
畔是個古語詞,本義指水邊?!对娊?jīng)·衛(wèi)風·氓》:“淇則有岸,隰則有泮?!睗h鄭玄箋曰:“泮,讀為畔;畔,涯也。言淇與隰,皆有涯岸以自拱持?!毖摹督詾樗?,故畔亦水邊也。又《楚辭·漁父》:“屈原既放,游于江潭,行吟澤畔?!逼渲械呐弦彩撬叺囊馑?。
之后,畔又引申出旁邊的意思,其使用在唐宋詩詞和元代戲曲中屢見。如劉禹錫《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》詩:“沉舟側(cè)畔千帆過,病樹前頭萬木春?!卑拙右住冻旰驮艝|川路詩·江樓月》詩:“誰料江邊懷我夜,正當池畔望君時?!彼沃馨顝稘M庭芳·夏景》詞:“歌筵畔,先安簟枕,容我醉時眠?!痹鯇嵏Α段鲙洝匪谋舅恼郏骸伴L亭畔別了張生,好生放心不下。”等皆是。
作為旁邊意義的畔在包頭方言中常見使用,尤其是鄉(xiāng)間方言中的使用頻率非常高,幾乎到了只說畔不說邊的地步。如普通話的東邊、西邊,方言則是東畔、西畔;河邊則謂之河畔。還有畔子的說法,如路畔子、地畔子、山畔子等,與畔表達的意義完全相同。但又有詞曰席畔子,指的卻是席子本身的邊緣,而不是席子的旁邊。于是畔又有了邊緣的意義,構(gòu)詞如邊邊畔畔等。方言詞語詞義的引申和演變,就是這樣從細微處慢慢地開始的。
畔在包頭方言中的發(fā)音為bàn,與各種辭書標音的pàn聲母不同。但考諸古籍,這個方言發(fā)音也不是憑空而來。如《敦煌變文集·佛說阿彌陀經(jīng)講經(jīng)文》:“南邊其形稍黑,北伴來者體黃?!庇帧肚迤缴教迷挶尽た熳炖畲渖徲洝罚骸岸榍鍖幍沽憷??!逼渲械陌椋褪桥系挠浺糇?,與包頭方言發(fā)音完全相同。
(作者:包頭市志史辦)
把 戲
把戲在包頭方言中是一個使用非常頻繁的詞語。它除了與《現(xiàn)代漢語詞典》中“把戲”的雜技、花招兩個義項意義重疊外,還有自己獨特的方言意思。說它獨特,是因為它既可單獨成詞以表義,又可以作為語素,在與名詞相搭配時,起到特殊的語法和語義作用。
首先,把戲可以形容離奇古怪的動作。如人們看見小孩子爬坐翻滾地淘氣,就會問:你耍甚把戲嘞?
二是用來指稱不確定的東西。如:不知道他手里頭拿的個甚把戲啦。
三是表示對雜亂物體的列舉。如“家里頭罐罐把戲地擺下一灘?!奔粗冈谖葑永飻[滿了罐子一類的東西。把戲在這里只是個構(gòu)詞語素,但卻極具語法作用,而且它的構(gòu)詞能力極強,可以跟眾多名詞搭配,從而產(chǎn)生新的詞語,并且來表達普通話“等等”、“之類”的意思。如凳子把戲、筷子把戲、韭菜把戲等。這種“名詞+把戲”的構(gòu)詞方式有時候也并不是很牢固,它中間還可以添個“呀”字,使用起來意思不僅不變,并且表示列舉的意義更為明顯。如:開了三年診所,家里頭盡是瓶瓶呀把戲的。又如:地里頭蔥呀把戲的種得滿滿兒的。
那么把戲為什么會具有上述、尤其是第三條例出的意義呢?這就必須從把戲的本義上來說明。
考查把戲的語源可以知道,其實普通話和方言中地把戲并不是一個本源詞,它是由“百戲”轉(zhuǎn)音而來的記音詞。
百戲為古代一切樂舞雜技的總稱,其名稱始見于《后漢書·安帝紀》:“乙酉,罷魚龍曼延百戲?!彼胃叱小妒挛锛o原·博弈嬉戲部·百戲》也說:“《漢元帝纂要》曰:‘百戲起于秦漢曼衍之戲,后乃有高絙、吞刀、履火、尋橦等也?!闭f明早在漢代,雜技已有百戲之稱了。
古代百戲包含的內(nèi)容非常之多,到宋朝時,各種雜技藝術(shù)尤為發(fā)達,孟元老《東京夢華錄》卷八曰:“自早呈拽百戲,如上竿、跳弄、跳索、相撲、板鼓小唱、斗雞、說渾話、雜扮、商謎、合笙、喬筋骨、喬相撲、浪子雜劇、叫果子、學像生、倬刀、裝鬼、砑鼓牌棒、道術(shù)之類,色色有之,至暮呈拽不盡。”如此羅列,可見當時百戲名目之多。
由于百字的入聲發(fā)音與把字讀音極為相似,所以在宋元時期,百戲在字面上就漸漸變成了把戲。例如,同是元曲,高文秀《襄陽會》第一折曰:“我又沒有,他又不濟。我打的筋斗,他調(diào)的百戲?!睙o名氏《隔江斗智》第二折詩云:“我做將軍慣對壘,又調(diào)百戲又調(diào)鬼?!倍鴹盍S《哨遍·套曲》則是:“更那碗清茶罷,聽俺幾會把戲也不村呵?!瘪R致遠《黃粱夢》第一折:“功名二字,如同那百尺高竿上調(diào)把戲一般,性命不保?!彪m然表示的意思一樣,但文字已寫成兩種了。此外,石君寶《紫云庭》第三折:“欲將這把戲都參破?!币约啊对贰罚骸跋楹褪鹫齐s把戲?!钡龋颊f明百戲在元代已經(jīng)大量地訛寫成把戲了。
所以到明清時代,說道雜技時,就大多以訛傳訛,沿用而稱之為把戲。如明劉若愚《酌中志·內(nèi)臣職掌紀略》:“所扮者備極世間騙局丑態(tài)……雜耍把戲等項。”清李漁《閑情偶寄》:“如做把戲者,暗藏一物于盆盎衣袖之中,做定而令人射覆?!?/SPAN>
因為雜技動作難度大而新奇,所以方言稱一些奇怪而少見的動作為耍把戲;又因為魔術(shù)或戲法總是蒙起來進行,人們一時難以知道其中的名堂,所以在方言中,就用把戲來指稱不確定的東西;同時,因為把戲的種類繁多,不能一一舉例,從而使把戲具有了高度的概括性,在方言中就產(chǎn)生了表示列舉的特殊意義。包頭方言(包括內(nèi)蒙部分地區(qū)方言)中把戲的這個意義是極具個性的,它幾乎可以成為區(qū)別普通話和方言的標志。在日常生活中,如果一個講普通話的人,在列舉事物時說出“名詞+把戲”,那么不管他的發(fā)音是多么的標準,單憑這一點,你就完全能夠判斷出他的方言背景來,筆者于此,可以說是屢試不爽。
公冶長
在文化落后的鄉(xiāng)村,講說民間故事,是對兒童啟蒙教育的重要手段。筆者就是在傳說故事的教誨中漸漸懂事的。
幼時曾聽過這樣一個故事,說古代有一個叫公冶長的人,能聽懂鳥語。一天,他碰見一個哭著找兒子的老媽媽。就好心地讓她到某地找,并說她兒子可能已經(jīng)死了。老人果真在那里發(fā)現(xiàn)了兒子的尸體,便告到了官府。官府認為人是公冶長殺的,不然他不會知道尸體的所在。公冶長辯稱自己懂鳥語,是聽鳥們說的。官府認為純粹是無稽之談,把他關了起來,并說如果他能證明,就釋放他。過了幾天,有只喜鵲飛來向公冶長鳴叫。公冶長告訴官府,說喜鵲叫的是:“公冶長,公冶長,南山死了一只羊,你吃它的肉,我吃它的腸。”派人去看,果然是實,于是就釋放了他。當時我對公冶長的神奇技能非常羨慕,但也認為不過是民間傳說而已,并未當真。
不料后來讀書,才知道公冶長是確有其人的,而且還是孔子的學生和女婿?!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吩唬骸肮遍L,齊人,字子長。孔子曰:‘長可妻也。雖在縲紲之中,非其罪也?!云渥悠拗!?/SPAN>
再后來,發(fā)現(xiàn)兒少時聽說的那個故事,竟然也是寫在書里的。南朝梁皇侃《論語義疏》曰:“冶長從衛(wèi)還魯,見老嫗當?shù)揽蓿瑔柡螢榭?,云兒出未歸。冶長曰:‘頃聞鳥相呼往某村食肉,得毋兒已死耶?’嫗往視,得兒尸,告村干部。官曰:‘冶長不殺人,何由知兒尸?’遂囚冶長。且曰:‘汝言能通鳥語,試果驗,裁放汝。’冶長在獄六十日,聞雀鳴而大笑。獄主問何笑,曰:‘鳥鳴嘖嘖唶唶’,白蓮水邊,有車翻黍粟,牡牛折角,收斂不盡,相呼往啄?!z主往視果然,乃白村干部而釋之。”公冶長復姓公冶,冶長是其簡稱,此猶司馬相如簡稱為馬相如、司馬遷簡稱為馬遷也。
不過關于公冶長能通鳥語的說法,并不見于正史,皇侃所說,不知何據(jù)。孔子稱公冶長“雖在縲紲之中,非其罪也”,看來公冶長確實曾蒙冤入獄。但冤系何冤,又如何出獄,均不見于史載。關于他的故事,是人們演繹的還是確有其事,更是不得而知了。明楊慎《升庵詩話》卷十曰:“世傳公冶長通鳥語,不見于書。惟沈佺期詩:‘不如黃雀語,能免冶長災?!讟诽臁而B雀贈答詩》序:‘余非冶長,不能通其意?!茖嵱衅涫?。”也在疑是之間。
古代或者真有聽懂鳥語的人,因為古籍中多有此類記載。如《博物志》載管輅解鳥語、《史記》稱秦仲知百鳥之音、《后漢書》言楊宣見群雀喧,而知前有覆車粟、《論衡》言楊翁偉聽鳥獸之音、《敦煌實錄》謂侯謹解鳥語,《隋書經(jīng)籍志》更有《鳥情雜占禽獸語》一卷,足見古人對禽獸語言是很有研究的。惜乎其技藝今已不傳,所以每當百鳥和唱,嬌音婉轉(zhuǎn)的時候,我們只能緬懷公冶長而慨嘆不已了。
相 公
相公本來是對宰相的尊稱。明顧炎武《日知錄》卷二十四曰:“前代拜相者,必封公,故稱之為相公?!薄跋唷笔枪巽暎肮笔蔷粑?,合而稱之,則為相公。
稱丞相為相公,大概是漢代以后的事情。宋人吳曾《能改齋漫錄》卷二云:“丞相稱相公,自魏已然矣。王仲宣從軍詩曰:‘相公征關右,赫怒震天威。’注:‘曹操為丞相,故曰相公?!x靈運擬陳琳詩曰:‘永懷戀故國,相公實勤王。’亦謂曹操也。”可見最初相公只是宰相的專稱,沒有別的意思。至如明徐渭《南詞敘錄》所說:“唐宋謂執(zhí)政曰相公。”說明唐宋時期規(guī)范意義上的所謂相公,指的也是宰相。
但宋元時期有一種崇尚浮夸的風氣,喜歡以毫不相干的官階稱呼一般人等,如稱醫(yī)生為郎中、大夫,稱剃頭匠為待詔,稱土匪為太保,稱財主為員外,其他如稱店都知、茶博士等,似乎不這樣就不足以表達對對方的尊重,流俗普遍如此,竟然演為定式,人人習以為常,見怪不怪。因此相公雖然貴為宰相之專稱,也難免被泛用。舉凡社會上層人物、知識分子,推而廣之,甚而所有男子,都可以相公相稱,漸漸的喪失了其特定的含義。
例如有妻子稱丈夫者。元無名氏《舉案齊眉》第四折:“梁鴻云:‘夫人請穿上者?!┰疲骸喙?,我不敢穿?!贝嗣瞎夥Q梁鴻為相公;有稱讀書人者。清王應奎《柳南隨筆》卷二:“古稱秀才曰措大,謂能措大事也,而天下之能措大事者惟相,故又呼秀才為相公?!贝苏f雖極牽強,但也從另一側(cè)面說明當時也是稱讀書人為相公的;又有泛指官吏的。宋人著《道山清話》曰:“嶺南人見逐客,不問官高卑,皆呼為相公?!鼻宓詾锻ㄋ拙帯芬舱f:“今凡衣冠中人,皆僭稱相公,或亦綴以行次,曰大相公、二相公,甚無謂也?!辟苑Q者,非其實而冒稱之也。
似此雖離原義已甚遠,但仍屬尊敬之詞。及至清末民初,人們又稱少年男伶旦角為相公?!肚灏揞愨n·優(yōu)伶·像姑》條說:“都人稱雛伶為像姑,實即相公二字,或以其同于仕宦之稱謂,故以像姑二字別之,望文知義,亦頗近理,而實非本字本音也?!彼^“望文知義”,是說男伶舉手投足,絕類女性,“像姑”二字,刻畫神似。所以“相公”在當時也是男色的褻稱,舊京曾有“相公堂子”,就是男妓集中的地方。
雖然相公事涉典章制度,不為鄉(xiāng)人所知,但受傳統(tǒng)戲劇中普遍存在的相公稱謂的影響,包頭方言區(qū)的人們對相公還是或多或少有點認識的。包頭市郊區(qū)后營子鄉(xiāng)有村名二相公窯子,據(jù)《內(nèi)蒙古地名志·包頭卷》,說是早年有一個排行第二的讀書人在該地居住,故而得名。這一說法是否屬實暫且不論,但至少可以說明當?shù)厥前炎x書人稱作相公的。此外在打麻將的時候,多下牌或者少下牌,包頭方言皆稱之為相公。這種用法實在是非常特殊,揣摩其義,大概是說牌數(shù)不倫不類,最終不能成和,與“像姑”的不男不女相仿佛,所以才比類相稱的吧。是否如此,因為詞語的產(chǎn)生年代久遠,難以考證,只能錄而存疑,以待識者了。
安 頓
普通話和許多方言中都有“安頓”這個詞,但因為方言口語的靈活性更容易使詞義得到引申和發(fā)展,所以安頓在包頭方言中還具有與普通話不同的特殊含義。
安頓是個古白話詞,它在包頭方言中的一些義項完全是繼承而來的。如宋王千秋《解佩令·木犀》:“開時無奈,風斜雨細,壞得來零零碎碎。著意收拾,安頓在膽瓶兒里?!庇秩缭獰o名氏《盆兒鬼》第二折:“你先將那血痕兒掃拂的干,再將他死魂兒安頓的妥,這便是你消災滅罪真功課?!逼淞x為放置。包頭方言有此義,如說:怕打的東西另安頓在個地方上。又如說: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往哪安頓嘞?等等。
因為安頓物體的目的就是為了使其“安頓”,所以安頓在包頭方言中語氣上多少還有“安置妥當”的意味,如說:這個事情真麻煩了,鬧整了一個來月這才安頓了。由于這一意義還處在進化形成期,所以多數(shù)情況下后面會加“好”、“住”等補充詞,以使其表達的意義更為明確。如說:娃娃哭得鬧不住,等我把他安頓好了再走。
在這一意義上繼續(xù)引申,安頓就產(chǎn)生了妥當?shù)囊馑迹贿^在形式上變成了“安安頓頓”。如說:事情安安頓頓地該做的都做好了。其義等同于妥妥當當。
安頓在包頭方言中還有一個更為常用而特殊的引申義,就是叮嚀、囑咐,如說:我可安頓了你半天,你最后一句也沒記住。長言之,則謂之前安后頓,義同于反復叮嚀。這一意義在元代似乎就已有苗頭了。如元李行道《灰闌記》第一折:“我想來,人的黑眼珠子,見這白銀子沒有不要的。則除預先安頓下他,見人頭與他一個銀子,就都向著我了?!逼渲械陌差D,王學奇、王靜竹所著《宋金元明清曲辭通釋》解釋為收買,但聯(lián)系上下文語感,也未嘗不可解釋成事前的叮囑。
新修訂的《現(xiàn)代漢語詞典》并未收載安頓的這一義項,大概是因為安頓與叮囑或囑咐比起來有點落伍吧。其實安頓的這種說法并不生僻,在許多現(xiàn)代漢語文學作品里都可以找到用例。如康濯《水滴石穿》第三章:“又再三安頓張德升和張三陽,讓他回去一定動員他們村供銷社主任張永德非參加不可。”又如束為《好人田木瓜》:“我早就安頓你,要找個可靠的人,你偏偏找了個泥菩薩。”再如浩然《艷陽天》第二十九章:“焦淑紅一楞。媽媽每年都要犯一次心口疼的病,鬧起來十分厲害。就安頓了馬翠清幾句,趕快跟爸爸回家了。”一個方言詞,如果已經(jīng)在全國很大的區(qū)域里普遍使用,那它就具備了普通話詞語的屬性,從這個意義上講,安頓的上述意思,也完全可以當做普通話詞義來對待。
畔
畔是個古語詞,本義指水邊?!对娊?jīng)·衛(wèi)風·氓》:“淇則有岸,隰則有泮?!睗h鄭玄箋曰:“泮,讀為畔;畔,涯也。言淇與隰,皆有涯岸以自拱持?!毖摹督詾樗?,故畔亦水邊也。又《楚辭·漁父》:“屈原既放,游于江潭,行吟澤畔。”其中的畔也是水邊的意思。
之后,畔又引申出旁邊的意思,其使用在唐宋詩詞和元代戲曲中屢見。如劉禹錫《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》詩:“沉舟側(cè)畔千帆過,病樹前頭萬木春?!卑拙右住冻旰驮艝|川路詩·江樓月》詩:“誰料江邊懷我夜,正當池畔望君時。”宋周邦彥《滿庭芳·夏景》詞:“歌筵畔,先安簟枕,容我醉時眠?!痹鯇嵏Α段鲙洝匪谋舅恼郏骸伴L亭畔別了張生,好生放心不下?!钡冉允?。
作為旁邊意義的畔在包頭方言中常見使用,尤其是鄉(xiāng)間方言中的使用頻率非常高,幾乎到了只說畔不說邊的地步。如普通話的東邊、西邊,方言則是東畔、西畔;河邊則謂之河畔。還有畔子的說法,如路畔子、地畔子、山畔子等,與畔表達的意義完全相同。但又有詞曰席畔子,指的卻是席子本身的邊緣,而不是席子的旁邊。于是畔又有了邊緣的意義,構(gòu)詞如邊邊畔畔等。方言詞語詞義的引申和演變,就是這樣從細微處慢慢地開始的。
畔在包頭方言中的發(fā)音為bàn,與各種辭書標音的pàn聲母不同。但考諸古籍,這個方言發(fā)音也不是憑空而來。如《敦煌變文集·佛說阿彌陀經(jīng)講經(jīng)文》:“南邊其形稍黑,北伴來者體黃?!庇帧肚迤缴教迷挶尽た熳炖畲渖徲洝罚骸岸榍鍖幍沽憷??!逼渲械陌?,就是畔的記音字,與包頭方言發(fā)音完全相同。
(作者:包頭市志史辦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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