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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一直想去巴丹吉林。
    覺得那個夢真的遙遠(yuǎn)極了。
    當(dāng)我和呼和烏科嘎查的蒙古族向?qū)О蛨D騎著駱駝沿著西努爾蓋一路進入蔚藍(lán)和沙子，我才知道那個夢即將成真。然而此時卻沒有了遠(yuǎn)足仰或涉險的激情和浪漫，而是仿佛要進入一片陌生的美麗，那里有什么在閃爍著擋不住的誘惑。
    巴丹吉林，中國第三大沙漠，總面積4.43萬平方公里，孕育著113個湖泊，是世界第四大沙漠，高度居中國第一。最高的沙丘相對高度達500多米，海拔高1700余米，被譽為世界沙漠的金字塔，不僅是我國也是世界之最，塔克拉瑪干、騰格里、烏蘭布和在它面前只能望其項背。然而，這片沙漠里卻神奇地牧養(yǎng)著10余萬峰雙峰駝。
    面前是無垠的空曠，連綿的沙峰，博大的寂靜。
    世界在這里已被簡約為沙丘、駱駝和高遠(yuǎn)。
    在沙漠里走路，感覺是在穿越幾千年的歷史；又感是去朝圣，面對的是輝煌的眩暈，面對的是危乎高哉的阿拉善沙漠金字塔。
    沙峰平地崛起，層巒疊嶂，陡峭險峻，一座沙峰，駱駝喘息著要爬大半天。駱駝已全沒了戈壁灘馳騁時的隨意，在這里路是“之”字形的，路標(biāo)則是風(fēng)干了的發(fā)白的駝糞，或全憑感覺。駱駝的生命極限在巴丹吉林中受到極大挑戰(zhàn)，雙峰駝四肢汗漉漉的，有些乏弱的甚至臥倒后也站不起來，漸成為一堆白骨，成為沙漠新的路標(biāo)和最后的景觀。
    沒有駝鈴，駝鈴多在詩人筆下。
    我們除了騎乘的駱駝略顯健碩外，拉的是給沙子里牧民捎帶的幾峰瘦弱的或帶羔的母駝，因而每天只能走60多華里（一個站頭，有水井）。路多半是掛在沙坡上抑或傾斜在沙坑里，駝蹄踩上去便踩塌一片流沙，幾乎是進兩步退一步，人的上身幾乎是趴在駝的前峰上，生怕后仰掉下駝背。沙漠中走路不能著急，需要耐心，其實又著什么急呢，反正前面還是沙子，還是寂寥，還是一天又一天。
    不過在沙漠中走路便于思考，便于海闊天空，在這樣恢宏的背景下，實在勝過許多高山流水。
    猛然，看到遠(yuǎn)方沙丘上幾峰駝影，便感到一陣親近。不過瞬間，那飄動的駝影又消逝得無影無蹤。
    黃昏時分，蒙古族向?qū)дf不走了。不走了就不走了，便卸下駱駝身上的行囊，在周圍揀些柴禾，準(zhǔn)備取暖和燒茶。梭梭燃著了，噼噼啪啪作響，火苗呼呼地竄起一丈多高，幻化成無數(shù)美麗的火蝴蝶。銅茶壺也煮沸了，蒙古族向?qū)Р换挪幻Φ靥统銎た诖镅b著的羊雜碎和熟肉，用鋒利的蒙古刀一片一片削進碗里，然后泡上熱騰騰的磚茶，遞給我一碗。他說，好好吃，走了一天了。猛然，我一陣感動，其實周圍只有我和他，還有駱駝。感動的是在這種特殊的背景下，同類間的依賴。那時忌妒、自私這些人類的劣根性全然沒了蹤跡。
    前胸被火烤著，后背還是沁骨的涼意，因為有一碗茶泡雜碎進肚，人已是渾身舒坦了。此時篝火已燒成紅紅的木炭，向?qū)⒀嗄c一節(jié)一節(jié)掛在火枝上炙烤，吱吧地流著油。我們就著武威糧白，一口酒一口灌腸，吃著喝著聊著……從那一刻起，我懂得了親近寂莫也是一種享受。真的，植根西北大漠我不后悔，我領(lǐng)略我所領(lǐng)略的，我瀟灑我所瀟灑的，我舒展而盡興地寫詩作文，我呼吸的是世界上最清新的空氣，而視野則堆滿了這個世界上大自然最后的景致。走累了，喝多了，火也快滅了，我們便鉆進毛氈被窩，偎著已暫停反芻的駱駝。
    今夜踏實……

    有人說，到阿拉善沒去過巴丹吉林，不算去過阿拉善；沒在沙漠里住過，沒吃過羊背子就沙蔥，更不算去過阿拉善。
    誠哉斯言。
    人生有無數(shù)的夜晚，或平談或浮躁或苦短或纏綿或酣暢，然而這一夜我卻露宿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地，生出幾分珠穆朗瑪西坡的感覺。烏珠木是巴丹吉林最高點，是真正的中國秘鏡，是雄性的阿拉善最秀美挺拔的鼻梁。這里還有世界最大的響沙，滑動時轟鳴聲如雷鳴一般，壯觀駭人。
    然而我卻正在它腳下溫柔的懷抱中毛茸茸地睡去，若干年后都為這一夜而感動著自豪著癡迷著喋喋不休著。
    我不是余純順卻去過余純順也沒去過的地方，巴丹吉林也不是羅布泊，然而卻寫滿西部曠野另一種神奇和恢宏，另一種無以倫比的人文精神。
    夜?jié)u漸地深了。
    頭枕著巴丹吉林，枕著西部蒼涼的歲月，枕著沙塵暴，難以入眠。
    巴丹吉林的夜，廣袤深邃且富于哲理，顯示著大自然另一種無邊無際，然而留在沙凹處蟲豸貝類的遺存，證實或詮釋著大漠是遠(yuǎn)古的滄海、是人類文明的源頭。而此時遠(yuǎn)望逶迤的復(fù)合型沙丘鏈，黑黝黝的，抖擻著山一樣的容姿和深沉。風(fēng)是徹底的寂寞了，月色柔柔地撩人。
    心想，在這4.43萬平方公里的西部廣漠，只居住著10來戶人家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，牧駝牧羊，繁衍后代。
    夜陷入深邃。
    在一個神話般的世界獨步也是一種幸福。滿天的星斗展示著前所未有的燦爛和豐富，想想明天能到巴音諾爾，到達群沙環(huán)抱中的巴丹吉林的高峰，心中便不由驛動一種對新鮮的渴望。
    駱駝在巴音諾爾情人般瑩澈的海子邊，伸展起伏的脖頸飲著清冽的甜水，水珠子在駱駝長長軟軟的嘴唇邊銀珠般散落，而心情亦暖暖地融在夜色里，舒展著自由自在。
    天快亮了。
    明天，駝飲巴音諾爾，飲巴丹吉林無邊的遼闊，飲我紛亂的思緒……

    一夜無眠，無眠的不是我們，而是世界。
    臨天亮卻迷糊了，睜開眼才發(fā)現(xiàn)人駝皆無，不免一驚。放眼遠(yuǎn)眺，見向?qū)б掩s著駝群在沙凹處吃草。駝駝飲足了水，肚子鼓鼓大大的，駝眼扁圓有神，睫毛長得如女人般修長俊麗。
    騎上駱駝，駝背上展開了遼闊的視野。
    巴丹吉林沙漠和天宇在寂靜中透出層層神秘，我的目光撫摸著巴丹吉林，撫摸著遼遠(yuǎn)和蒼茫，也撫摸著自己。
    這時的沙峰更加高大，灘道長滿梭梭，與黃沙黃綠夾雜，交相輝映。腳下的海子幽深碧藍(lán)，一頂蒙古包像微型牙雕般在望，就是這段看見的路，又走了大半天。
    海子在沙子簇?fù)硐?，像母親臉頰嫵媚的笑靨，又若天幕上一顆淚珠，晶瑩剔透，含情脈脈。這樣的海子在巴丹吉林有113個，水面達一萬多畝，組成大漠一道亮麗濕潤的風(fēng)景線。而其中又分咸水海子和甜水海子，有的出堿有的出鹽，還出鹵蟲。這其中有一眼鹽海子，咫尺之遙的邊上卻噴涌甜水，神奇得不可思議。就是這些沙窩里的鹽堿，讓阿右旗的牧民在困難年月有了零花錢、煙火錢，長了精神。
    落日時分，來到巴丹吉林最高峰巴音諾爾海子邊，牧羊狗興奮地汪汪，而此時主人家都在為來客而忙碌，甚至顧不上寒暄。
    巴雅爾他家有200多只山羊，十來峰駝，日子過得恬淡。奶茶喝畢，比一袋煙工夫稍長，羊雜碎血腸已端上來。主人先敬酒，叫墊肚子也叫壯膽子。兩大杯，一抿二干，敬得氣魄喝得豪爽，真誠得讓人心跳。你不喝，便長久地舉杯恭候。
    酒至半酣，菜過五味，在濃郁的阿拉善長調(diào)民歌的氛圍里，在主人虔誠的祝愿聲中，羊背子盛在大木盤中旋轉(zhuǎn)著端上。這時主人操利刃切割一番，說著千萬不要客氣之類的話后避讓。這些額魯特民俗過后，便是牧歌和美酒，羊肉與真誠熱烈了地撞擊和交鋒，便是豪放地吃肉，想吃哪塊吃哪塊，肥瘦聽便。便有人把一塊又一塊鮮美滋潤的肉塊敬于你掌中，吃得人滿嘴流油。最后善刀法者把肥羊尾切成細(xì)條置掌中讓人吸食，如能利落地一口吸盡，常招來喝采。就這樣在長調(diào)牧歌的旋律里，人們盡興瀟灑，直到長長的深夜。大漠中食肉喝酒的經(jīng)歷，使人們仿佛回到久遠(yuǎn)，忘卻了掩飾與虛偽，多少年過去了我都能想起那情那景那人那酒那歌。
    在巴丹吉林顛簸了十幾天。凝望沙峰上的敖包和五色經(jīng)幡的飄動，便生出無數(shù)感慨無數(shù)悲壯無數(shù)回腸蕩氣。
    走進巴丹吉林，是我一生的幸運，因為這里才是世界最美麗、最神奇的地方。
    我不孤獨，我有巴丹吉林和長調(diào)牧歌，那高高的沙峰和壯闊的駝隊永遠(yuǎn)留在我心中。

（作者：內(nèi)蒙古文聯(lián)副主席、阿盟文聯(lián)主席，國家一級作家）